酒馆提供的小房间原本可能是个杂物间,老板娘简单收拾了一下,仍有许多杂物。
泽曼将一会儿用于吃饭的桌子清理出来,也下楼去,阿尔宾一个人可端不上来两人份的套餐。
路过楼梯时,泽曼察觉到魔法残留的痕迹。
酒馆里通常少不了打架斗殴的事情,有人在这里释放一两个魔法也正常,但泽曼仍然感觉有种不对劲的预感。
他蹙起眉,加快步伐走到大堂里,目光扫过,却没能见到那道活泼耀眼的小身影。
周围的食客也都没看到那孩子下来过,也没看到过什么可疑人物。
——阿尔宾失踪了。
酒馆里霎时间掀起一阵疾风,泽曼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他脚尖轻点,跃至屋脊上,猩红双眼晦暗,锐利的目光俯瞰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既然还有魔法残留,那阿尔宾应当没有失踪太久。
可无论他如何感应,如何寻找,这茫茫人海之中始终没有他要找的人,阿尔宾就像水一样消失无踪。
若能使用魔法……
可他体内,只有因愤怒而激荡的魔气在冲击他每一寸经脉。
这些魔气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时时刻刻叫嚣着。
杀吧!杀吧!
放纵你内心最深处的欲望,释放你的力量!
把这里杀个干干净净,掀个底朝天,任谁都逃不出去。
泽曼阖上眼,一边压制魔气,一边思索。
既然现场残留的是魔法踪迹,那么应当是人为,而非魔物所为,是人为就一定会留下活动痕迹。
他沉吟一瞬,立刻来到都城里一处悬挂着金银花标志的商会据点。
商人们走南闯北,为了保护各自的利益,也为了促进贸易,集结起来组成了商会,并在各大城市都设有分会。
他们是消息最灵通,也是门路最多的人。
而金银花商会就是遍布大陆的大商会之一,在一些国家中,他们的话甚至比国王更有用,贵族们也要巴结他们,以谋取更多的利益。
但当泽曼拿出一枚金银花徽章,这里的分会长却立刻以恭敬的态度地接待他。
“您有什么需要,请尽情告知在下。”
“我要找一个孩子。”泽曼迅速描述了阿尔宾的情况,分会长闻言,立刻放出消息,动员起商会的成员提供线索。
这里是戈尔德的势力。
那天晚上,泽曼并没有杀了他。
戈尔德在人类世界和魔物世界都有一定的权势,并且还有袒护阿尔宾的心,泽曼需要他为自己调查一些事情。
就像诅咒反噬这种事,曾经是人类的泽曼根本无从得知。
付出一点点代价就能活下去,戈尔德当然是欣然应允,隔日就送来了独特的信物,泽曼可以调动金银花商会的力量获取想知道的情报。
当太阳渐渐落山,商会找到泽曼,送来消息。
“我们的人从卫兵处得知消息,前些天酒神殿最高祭司下令要找一个白发红瞳的孩子。就在今天,城门卫兵上报了阿尔宾先生入城的事情。阿尔宾先生很有可能是被酒神殿的人带走了。”
酒神殿……
泽曼眼神凌厉。
酒神殿的人一向被视作疯子,和太阳神殿的风格不合,距离又远,他对酒神殿一向没有什么交情和了解,对酒神殿那个终日醉酒的最高祭司也只是点头之交。
商会的人说:“正值狂欢节,有消息说是那孩子被选做圣子候补了。今晚就会举行仪式,献祭给酒神大人。”
他打量着泽曼身上骤然爆发出来的寒气,小心翼翼地介绍着酒神殿特殊的选拔方式。
“知道位置吗?”泽曼冷声。
商会的人早有准备地拿出一份地图。
“根据往年的情报,圣子候补一般会在地宫里秘密献祭。这是我们找到的地宫建造图,如果想要不打草惊蛇地将人带出来,难度很高,最好雇佣……”
“不必。”泽曼斜睨地图。
他冷冽的嗓音像即将来临的暴风雪。
“我一个人即可。”
-
酒神殿的最高祭司拉图毫无遮掩地向两个孩子展示了他的恶意。
他那张被酒精蚕食,从不控制神态的脸上甚至带着一抹调笑,像是在邀约他们,邀请他们沿着他的步伐,一起深陷罪恶的泥潭。
他期待面前的孩子将遭遇某种痛苦,并以此作为自己的下酒菜。
这是这两个孩子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感受到来自成年人的恶意。
他们浑身颤抖着,弱小的他们根本无力反抗这份恶意。
即使如此,阿尔宾依旧坚定不移地护在玛歌面前。
阿尔宾反问他:“凭什么要去折磨其他人呢?”
“我没有经历过你的痛苦,无法理解你现在的想法,但同样的,你显然也无法理解其他受害者和家属的想法。”
“家属?”拉图嗤笑着,“像你身后那个小女孩,酒神殿会给她家一大笔钱,你又怎么知道那些家属不是欣然卖掉他们的呢?也许他们只是在孩子面前惺惺作态,背地里指不定有多高兴呢。”
玛歌惊慌地抬起头。
“这么臆测别人的家人,也太过分了!”
阿尔宾蹙眉,他和拉图两个人显然谁也无法说服谁,谁也无法理解谁,再这样下去只会没完没了的。
他转而问道:“你刚才说,你会成为我们其中之一的前辈,是不是意味着选拔只有一个人会通过?”
“没错。”拉图望着他,“原本那个小女孩是这次候选人,但前些天酒神万恩大人向我降下神谕,让我找一个白发红瞳的孩子来。”
“通常一年只有一个候选人,这次居然有两个,这可怎么办呢?”
斜倚在榻上的他支起胳膊,托着腮,目光游移在二人之间。
“这样吧。”他露出搞事情的笑容,“就由你们自己来决定今年谁先接受选拔,被留下的那个人起码可以活到明年,如果第一个人成功通过选拔,那第二个人就再也不用参加选拔了。”
他在挑拨离间。
那张邪气四溢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天真小鬼们感受一下来自同龄人的恶意吧”。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阿尔宾就毫不犹豫地开口:“我先。”
玛歌猛地扯了下他的衣角。
“不……”
阿尔宾偏头对她说:“既然酒神都降下神谕要找我了,你去了也没用。”
好戏被破坏,拉图骤然敛起笑意,他坐起身来,死死盯着阿尔宾。
阿尔宾不是不害怕,但比起害怕,他语气里更多的是庆幸。
“如果我能通过选拔,就不会再有其他孩子受害了。”
太好了,他不再是无能为力。
经过这次事件他已然明白,想要帮助他人的话,自己也必要拥有一定的力量或地位。
对此,拉图的脸色显出几分阴沉,看起来有些可怕。
他语气危险:“不一定哦,虽然酒神降下了那样的旨意,但那位神明可是出了名的反复无常,你别以为他会因此选中你,这样的事情也发生过不止一次了。”
阿尔宾毫不动摇,只是目光坚定地向他确认:“如果我成为最高祭司,我可以让神殿里的大家都听我的话吗?”
是个想要权力的孩子?
难怪要抢先。
拉图面色稍霁。
他语调再度舒缓下来,“当然,只要你想,让这个王国都听你的也可以。甚至不用等到你成为最高祭司,只要你能被选中成为圣子,你就会拥有一定程度的实权,命令教徒信众完全不是问题。”
阿尔宾眼睛一亮。
拉图饶有兴趣地问:“那么,你想命令他们去做什么呢?复仇?杀人?掠夺?我并不会介意这这些事,只是感到好奇。”
阿尔宾清脆响亮地回复他。
“种田!”
稚嫩的童音回荡在空旷的祈祷厅里。
拉图仿佛遭遇了时间静止,神情笑容都在这一瞬凝滞,并缓缓呈现出一种茫然的姿态。
“?”
他眼神迷离,仿佛完全没听清他的话,将手掌放到耳后,摆出侧耳倾听的姿势。
“你说什么?”
阿尔宾一脸遗憾地看着他。
怎么年纪轻轻就像老爷爷一样耳背了呀。
是做坏事太多遭到报应了吧。
“我说如果我成为圣子,我打算让会魔法的大家都去种田。”
拉图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你想出来报复酒神殿的办法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办法,让神官魔法使去种田哈哈哈哈……”
“不是呀,”他带着美好的向往构思着,“我一路上过来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国家的土地是黑色的,能长出好多粮食。如果再用魔法去种田,唰唰唰长出粮食,大家就都不用挨饿了!”
他可是听新闻里说过,黑土地,肥沃!适合种田!
等他有了地位,他才不会让邪-教徒去抓小孩子呢,让他们去种田多好!还有好多土地没开垦呢。
他熠熠生辉的眼睛望着拉图。
“你是被挑选出来的最高祭司,你的魔法也一定很厉害吧。”
他仿佛在说“到时候你也去种田吧”。
拉图看他一副认真的表情,表情一僵。
“我真不知道该说你是天真还是狂妄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根据教典记载,黑色的土地是酒神万恩赐下的恩泽,酒神也确实掌握着[狂欢]、[酿造]和[丰饶]的权柄,但从没有人想过让神官去种地,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阿尔宾听到酒神有丰饶的权柄,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大家会信仰这样的邪-教了。
因为吃不饱饭,所以要祈求丰饶的神明,甚至为此献祭孩子。
但这也意味着自己想法更可行了。
丰饶之神的信徒去种地,合情合理!
丰饶、酿造和狂欢,这不就对应着生产、加工和消费么!
这个国家未来可期啊!
这样说来,他们之前分明是在不务正业。
难怪酒神指名要找自己呢。
自己是来把他们掰回正途的!
他自信满满地回道:“意味着神官们要下基层。”
其实其他也不太懂下基层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高高在上神神叨叨的神官们应该多关心一些平民。
拉图一顿,若无其事越过他的答案,索性自问自答起来。
“神官里可有不少贵族,但你却让他们去做低贱农奴的工作,这是何等羞辱,他们会憎恨你。农奴们被魔法使夺走了工作,这意味着他们无法向领主交税,他们也会憎恨你。”
阿尔宾一愣。
对哦……种地是农民的工作,如果魔法使把种地的活都包揽了,农民们就没工作,可能会活不下去。
他皱着脸思索起来。
这个世界好复杂啊。
“那……让神官们用魔法培育良种?这样大家就不冲突了!”
他虽然没见过什么作物,但他前世吃的东西可比这里好吃多了,都是因为有科学家们一代又一代地育种。
这个世界还没有科技,那就让魔法来填补这份空白。
他感觉自己又可以了!
当然,他知道自己要学的东西还要好多好多,他现在还有太多没想到的事情了。
难怪大人们要上那么多年的学。
这样说来,神官们也不一定都适合干这个,他们也得先学习筛选才行。
他一本正经地朝拉图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先好好学习,然后寻找更合适的方法。”
拉图:……
拉图:你真的明白了?
他怎么看都感觉阿尔宾完全没放弃让神官去研究种田。
有一瞬间,他想过把这孩子踢出圣子候选。
但转念又想到,外人都说他们酒神殿是疯子,这么一看,眼前的这个孩子不正是个小疯子么?这孩子的想法可比他们疯得多。
疑问全都得到解答,阿尔宾对他说:“已经决定了今年是我,那可以把玛歌放回去了吗?”
“让她回家不可能,但她可以留在酒神殿学习魔法。”拉图挥挥手,示意守卫将玛歌带出去。
玛歌紧紧拉住阿尔宾的手臂。
“不要小白哥哥……我也可以……”
阿尔宾摸了摸她的脑袋,扬起自信的笑:“放心吧,我一定会没事的!玛歌也好好学习哦,不过有些不对的话就不要听了。”
“爸爸一定还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回去呢,玛歌的妈妈也是吧?”
一名守卫轻易拉开玛歌,将玛歌带走。
拉图注视着阿尔宾轻微颤抖的手,瞥了眼被带走时仍然不停回头的玛歌。
他酩酊大醉般呢喃着:“我竟然有些嫉妒那个小女孩了……”
凭什么他当年就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
凭什么他没有的东西别人可以拥有?
他抬手用酒杯接住从雕像上流下来的葡萄酒,又是一饮而尽。
但他的脸上却没什么平时喝酒会有的笑意。
“走吧,万恩大人恐怕也等你很久了。”
他扔掉酒杯,起身离开。
阿尔宾跟着他的步伐,另一名守卫则在背后看住他。
他们朝T字形道路的右端走去,拉图径直穿过了葡萄藤,阿尔宾这才发现这后面居然有条路。
通过这里,他们来到了祷告厅背后的空间。
这里有一个祭坛,祭坛中央是一个盛满了红色液体的巨大金杯。
那液体像是酒,但颜色更暗沉,散发着令人讨厌的气息。
拉图带领他站到金杯边缘,往金杯里扔下一片葡萄叶。
轻盈的葡萄叶却直直沉下去了,这金杯看着深不见底。
“这只金杯是酒神万恩大人的神器,你若是跳进血酒里接受完考验还能出来,你就是被酒神选中的圣子。”
他阴郁地俯视阿尔宾脸上的惶惶,神色凝重。
“小疯子,我对你很感兴趣,让你留在我身边多活一年也无妨。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要让那个小女孩回来吗?”
阿尔宾抿紧下唇,紧张地扯着衣角。
可他还是果断说:“不要。”
“呵……”拉图捂住脸,冷嘲一声,“你会后悔的。”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此时一位守卫走了过来有要事禀报,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阿尔宾依稀听到“太阳神殿圣子”之类的词汇。
是拉图的访客?
他猜想到。
可拉图听完后却脸色一变,完全不像是访客到来,更像是杀神降临。
他对其中一个守卫说:“看住这个孩子,让他跳下去,外面的祭仪正在进行,不能让他错过时间。”
撂下这句话,拉图匆匆忙忙地离开。
等拉图消失在葡萄藤后,阿尔宾突然看到身旁的一个守卫毫无征兆地倒下。
他疑惑望去,是另一个守卫将自己的同伴击倒。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袭击同伴的守卫却对他说:“阿尔宾大人,请跟我离开。”
“你是谁?”
阿尔宾从来没见过他的样子。
守卫语调僵硬:“是泽曼大人派我来接你的。”
“爸爸?”阿尔宾愣住了。
然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这名守卫的后颈正被一只有着黑色十字星芒眼睛的老鼠咬住,宛如操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