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司马光快步走进了小公堂,黄升笑呵呵迎了上去:“司马中丞也是来看审案吗?”
司马光看见了黄升,不由一怔,他随即又看见了刑部侍郎马防,连忙回礼道:“原来两位兄台也来了。”
“没办法,这个案子比较受上面关注,不来不行,这不,连曾老相公也来旁听了。”
司马光猛吸了一口冷气,一回头,只见曾公亮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司马光浑身一颤,连忙上前躬身行礼:“卑职不知老相公在这里,请老相公见谅卑职的无礼!”
曾公亮在大宋官场耕耘了将近五十年,虽然他对如今大宋的政策僵化和官场腐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在文官士子心目中的领袖地位,朝野上下大部分文官,都以自己是韩琦或者曾公亮的门生为傲,故而他虽然致仕,却仍然与老搭档韩琦一样,对朝廷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司马光虽然是大宋有名的文人,在反对变法此事上极为顽固,但在守旧派内部,他却是一个没有根骨的人,在威望高隆的曾公亮面前,他除了应应诺诺外,哪里有半点对抗的勇气。
司马光原先想到的解决办法是将张辰进行内部调动,从审问职权调为管理其他杂务,剥夺他的审案权,把审案权交给另一名侍御史,这样既不用伤筋动骨,又能在不知不觉间解决问题,他过来找张辰,就是想宣布这个调动,让这个案子暂停,不料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曾公亮居然在这里。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笑声:“真巧啊!曾老相公这么在这里?”
从外面笑眯眯走进一人,竟然是王安石的心腹大将,审官院知事王禄。司马光此时只觉大脑里“嗡!”的一声,他顿时明悟,这个案子已经成铁案,休想再翻案了。
曾公亮和王禄都是背后执棋之人,他们一直不干涉这个案子,等到最关键之时,他们便出现了,而且自己送上门的司马光也逃不掉了,必须当场签字认可结案。
曾公亮笑问道:“王知事怎么来了?”
“我正好路过大理寺,听说曾老相公在旁听审案,怎能不进来见个礼?怎么样,案子审完了吗?”
曾公亮当然知道这是托辞,王安石作为变法派的领袖,自然不能在明面上和自己站在一起,故而才委托王禄前来。
只见他笑呵呵道:“很出人意料地审完了,刺杀案的主犯口口声声说是指挥使潘旭主使,不料他根本就不认识潘旭,被这位张御史试探一下,便露了底,这下便可以断定此案和潘旭无关,之前王珪的定论完全错误。”
王禄愣了一下,他忽然明白过来,这么明显的漏洞,前一任御史唐宪怎么能不知道?但他并没有向曾公亮汇报,也没有向王珪汇报,而是暗中保留住了这个漏洞,这才是大智慧之人,显然是故意给后一任御史创造结案的条件。
王禄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便已经可以结案了!”
有曾公亮亲自坐镇,加上三司主官在场,这个拖延了一年的三司会审案终于结案,三个部门的主审官分别签了字,随即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的主官也在结案书上签字。
这时,司马光带着最后一丝侥幸对曾公亮道:“御史台的大印不在卑职手中,得拿回去加盖印章。”
旁边的王禄冷冷一笑,手中居然托起一方大印道:“不劳司马中丞再跑回御史台了,我审官院便有备用的,已经替你取来!”
“哟,那真是巧了!司马中丞,快用印吧?”曾公亮淡淡一笑。
司马光彻底绝望了,在曾公亮目光严厉的监视下,他只得在结案书上签字并盖了印章。
三司会审结束后,将由御史台直接呈到天子书房,不需要再经过政事堂,而为了防止大内总管钱晋从中作梗,王禄此来便要将结案书直接拿走,让王安石直接转呈天子,这也是他来大理寺的原因之一。
王禄这时对司马光严肃道:“司马中丞,蔡相公弹劾你擅自动用监察御史监视富老相公府宅和曾老相公的府宅,由于你本身便在御史台任职,故而今日上午官家决定把这份弹劾书转到我审官院这里了,要求我把情况调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目前我没有看见你就这件事进行说明,还请你今日就补一份书面情况说明上来,我需要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司马光顿时绝路又逢生,既然还有机会写说明辩解,那便证明还有希望,他连声说道:“王知事,我这就回去写书面说明!”
这时,曾公亮在一旁笑呵呵道:“这件事我倒知道原因,主要是新年将至,东京城来往人流越来越多,也免不了一些旧日的门生赶来给老夫拜年,司马中丞出于职责,所以要派监察御史前来劝阻,这是他的职权范围,倒也谈不上擅自派御史监视大臣。”
姜还是老的辣,曾公亮轻描淡写便给司马光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借口,至于监视富弼则很正常,监督被罢免官员离京,这本来就是御史台的职责。
司马光终于明白王珪欺骗了自己,明明弹劾书已经呈给了天子,居然还哄骗自己,弹劾书在钱晋手中,由此可见王珪和钱晋也是想把自己搞下去,自己居然还想过和他们站在一起?
司马光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但更重要是他要把握住这次回头的机会,他再次给曾公亮躬身行一礼道:“乱花迷人眼,卑职险走歧途,现在卑职终于看清楚是非曲直,感谢老相公给卑职这个机会,卑职不会再犯错了。”
曾公亮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目光,他看中的自然不是司马光这个人,而是他反对变法的立场极为坚定。虽然自己目前和变法派暂时联手,但日后免不了终要撕开脸面,故而司马光这名急先锋绝不能轻易放走。
......
次日一早,刑部侍郎马防和大理寺卿黄升联手弹劾参知政事王珪,指责他在前番出任御史中丞期间严重失职,胡乱作为,导致陈景元遇刺一案无故拖延了一年,严重影响朝廷的名声,要求王珪承担相应责任。
而与此同时,三司会审的结案书也送到了天子赵顼的案头,这里面包括了王珪在案发之初就认定潘旭是刺杀陈景元的主谋。
这个弹劾的指控虽然并不严重,但关键是证据确凿,王珪难辞其咎,这对官场势头正旺的王珪将是一次迎头痛击,它无疑会影响到王珪在政事堂的一些提案,尤其会在首相的任命上将产生十分微妙的影响。
安德殿内书房,天子赵顼看完了陈景元遇刺案的结案书以及马防和黄升对王珪的弹劾,半晌,他对站在一旁的王安石道:“朕不可能什么事情都能照看到,还是需要如先生这般得力的大臣来协助朕,才能维持朝廷的运转啊!王珪在这件事上确实做得不妥,需要告诫,以后让他不要再过问御史台的事情了。”
“官家英明!”
赵顼点点头又道:“司马光身为龙图阁直学士,这些年受命编纂《通鉴》,又兼任御史中丞,他是不是太忙碌了一点?”
“官家,御史中丞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才让他兼任,臣想推荐礼部郎中、枢密直学士王陶出任御史中丞。”
王陶是赵顼潜龙时的属官,是赵顼十分宠爱的大臣,说话做事十分契合赵顼的心意。
去岁韩琦下野前夕,便是王陶领悟圣意,率先上表向弹劾韩琦,直接充当了天子打击韩琦的“枪手”,引发韩琦被罢,并在一定程度上为与韩琦不合的王安石的起用创造了条件。
赵顼显然心中暗喜,然而眉头却一皱道:“王陶的学究气到底太重了,朕担心他不能适应御史台这种肃杀之地。”
“官家,朝廷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御史台往往投鼠忌器,倒是王陶这种和朝臣朋党没有多少关系的正直官员,往往能够不受官场习气的影响,忠于天子安守本分,臣相信他能将御史台开创一个新局面。”
赵顼当然知道王安石为什么推荐王陶,因为王陶是支持变法的,但王陶乃是天子宠臣、东宫旧人,以他上位,守旧派也难以有异议。
赵顼想了想点头道:“好吧!朕便任命王陶为御史中丞。”
王安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王陶为御史中丞,以后制置三司条例司便更好做事了。
这时,赵顼又道:“再有就是关于政事堂的首相,先生上回既已推辞不受,不知可有另外的推荐人选?”
“启禀官家,臣倒觉得知枢密院事陈升之资历足够,又曾在河北出任地方官十年,知尽民间疾苦,更重要的是他非常了解宋辽局势,由他入相,除了有助于变法之外,将来更能够贯彻官家的北伐大计。
至于王珪,从这次御史台审结的案子就能看出,他考虑问题还不够周全!加上官家如今在极力备战辽事,让一个反对战事的首相左右,定然会影响到官家的备战。”
王安石的脑子极为聪明,他的言语里丝毫不提及任何变法派和守旧派之间的矛盾,而是直接拿出陈景元的案子为依据,指出王珪考虑问题不周,用人不当。
一般高层用人,最忌讳的便是被人抓住把柄,不管赵顼再怎么信任王珪,但王珪一旦被弹劾,而且证据确凿,赵顼就不得不考虑朝廷的影响,即使不处分王珪,但也不会再听之任之,这是一个帝王应遵循的底线。
况且王安石又拿出北伐备战来说事,尽管他知道陈升之和王安石是密友,却也无话可说。
赵顼沉默片刻问道:“蔡确情况如何?”
“回禀官家,富弼罢相后,听闻蔡确和王珪关系甚密。”
赵顼一怔,目光立刻变得犀利起来:“是吗?”
“臣不会欺瞒官家。”
赵顼当然明白蔡确和王珪关系密切的含义,这极可能意味着蔡确暗地里已经投靠王珪了。
沉思良久,赵顼点了点头道:“关于首相之事,朕再考虑一下吧!”
......
熙宁二年十二月初三,天子赵顼正式下旨,原知枢密院事陈升之入政事堂,接任曾公亮首相之职,另任命礼部郎中、枢密直学士王陶为御史中丞,司马光不再兼任。
与此同时,赵顼做出御批,认可三司会审的陈景元刺杀案,三名行刺士兵处斩,潘旭无罪释放,并升一级为军都指挥使,已病死狱中的虞侯则追封为武德郎,准其家属厚葬,并赐钱千贯。